序
年度科幻小說選,已經邁入第三年。這三年來,知系科幻叢書在財務十分困難的狀況下,居然出了十來本書,逐漸建立起獨特的風格。有人分析知系科幻叢書不暢銷,是因為愛好文學的讀者不看,以為太偏科學;愛好科幻的讀者也不看,以爲太偏文學;結果兩面不討好。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堅持原來的理想,以中國作家的嚴肅創作為主,提倡具有中國風味的科幻創作。財務再困難,祇要賣書回收足夠再出一批書,我們就繼續出!幸虧有葉步榮兄穩紮穩打的慘澹經營,幾年下來,倒也勉可維持。
七十五年科幻小說選,共收入六篇小說:西西的「浮城誌異」、平路的「按鍵的手」、裘正的「窺夢恨」、范盛泓的「腫瘤」、誠然谷的「袖珍人和發明家」及葉言都的「迷鳥記」。在開始着手編選七十五年度科幻小說時,我很擔心今年的成果不如往年。校對時,仔細再讀一遍六家的作品,覺得今年選出的小說,其實水準很高,而且篇篇都有特色。這絕不是賣瓜的說瓜甜,請讀者細心比較,您就會同意我的看法。
六篇小說裏,西西的「浮城誌異」和葉言都的「迷鳥記」剛好是兩個極端:前者可說是超現實的幻想小說,後者則是最純正的科學小說。這也反映了年度科幻小說的一貫編選旨趣,始終採取寬廣的科幻小說定義。「浮城誌異」是非常特異的一篇小說。作者通過一組馬格列特的畫,一方面似乎在介紹詮釋這組畫,一方面卻藉此精確描述出奇異的浮城、生活在浮城裏的人、他們的夢、他們的下一代、他們的未來。浮城是香港嗎?我肯定吿訴讀者它不是!浮城雖然似乎是香港,其實卻可能是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不信的話,請仔細觀察吧──到處不都有不是蘋果的蘋果?祇照背面的鏡子?而那到處都出現,專看電視不讀書、戴著聽筒的智慧孩子,不正是我們未來的希望嗎?
「浮城誌異」裏的「眼晴」,在裘正的「窺夢恨」裏變成可怕的窺視者:「那雙眼晴,可怕而無形,時時刻刻都在觀察我們,不論在任何地方;那雙可怕而無形的眼晴……」。故事主人翁終於明白自己是被觀察的生化人,但這生化人竟然用雙手拔斷了自己的頭,以自殺表示對窺視者的最後抗議。這麼絕的反抗行為,連「一九八四年」裏被老大哥時時窺視的溫斯頓都望塵莫及!
如果說「窺夢恨」裏的生化人表現出個人果敢的反抗精神,那麼平路的「按鍵的手」裏的電腦人就反映出個人對自身存在徹底的懷疑。「按鍵的手」所要探討的其實還不止於此。這電腦人也可能就是西西故事裏的智慧孩子,但他卻喪失了創造的智慧。他和父親之間的複雜感情,尤其是「按鍵的手」裏敍述最精采的部分。有些片段,可以媲美卡夫卡給父親的信,値得您細讀。
當電腦人按捺不住吼道:「爸,你說,我到底是那裏來的?」范盛泓的「腫瘤」裏的兩名科學家,卻在尋找進化史上比人類更高的生命形式。反諷的是,這更高的生命形式,並非完全理性、一切思維都有條有理的電腦人,反而是完全混亂、毫無章法的腫瘤!人性最後被更龐大、更混沌的腫瘤思維所呑噬。以癌細胞作為進化的最高形態,這個構想我還是第一次在科幻小說裏讀到,的確是創見。如果作者繼續發展這個構想,應該可以寫出精采的中篇或長篇科幻小說。到底人類的未來是「理性掛帥」還是「非理性掛帥」?這是個極有意思的大題目。
誠然谷的「袖珍人和發明家」,是篇翻轉過來的精巧愛情故事。有趣的是,這本選集裏六篇小說竟有四篇不約而同提到鏡子:「浮城誌異」裏的鏡子祇能反映事物的背面;「按鍵的手」裏的主人翁經常站在鏡子前面胡思亂想;「窺夢恨」裏的算命先生是隱喩的鏡子;而「袖珍人和發明家」裏的袖珍人,豈非男女主人翁的鏡子?「隱形」的欲望,是另一個共通的主題。這應該都是巧合?我在選這六篇小說時,並未注意到這些巧合。但也許這都不是巧合?我彷彿看到那按鍵的手,以及天空裏巨大的眼晴……
葉言都的「迷鳥記」,把我們從混亂不安的世界,帶回古典科幻小說及古典偵探小說的理性思維世界。「迷鳥記」和作者其他的中篇科幻小說,有其主題上的聯貫性,但各有各的趣味。作者抽繭剝絲、一絲不苟的寫作方式,尤其令人激賞。總之,這六篇小說,都不是輕鬆的小說,讀者初看也許覺得吃力,細讀則各有滋味。年度科幻小說選,是獻給讀者六顆橄欖,希望您感到滿意。祇有您的支持,才能讓這年度選集一直繼續下去。
張系國 一九八七年一月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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