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載： | 《幼獅少年》第九十一期（民國七十三年五月）， 後收錄於《當代科幻小說選Ⅱ》（知識系統出版有限公司，民國七十四年二月） |
| 作者： | 袁瓊瓊 |
| 插圖： | 何華仁 |
| 辨識工具： | 誠華ＯＣＲ |
宇宙學院的時光教室前，正有學生陸陸續續出來。他們是Ｃ階層第四級，剛上完歷史課，所有學生都穿著銀白色長袍，頭上戴著直覺感應圈，模樣就像古代藝術品中的天使。這原本是院方有意的安排，預防著學生在負時光區若被發現，可以冒充自己是天使。
第四級的級長衣而芙德，站在教室門前，她的感應圈已經拿下，證明她已通過檢查。不過她長長的金髮垂著，配上秀麗的面龐，還是很像天使。
她拿著名冊，一個一個人對著，通過的人就打個鉤做記號。這件事非常重要，若是丟了個人在負時光區，那可不是好玩的。出來的人都得通過物質反應線，一連出來了十多個，都沒問題，通過的人，頭上的直覺感應圈自動消失。
黑髮的喜久郎才踏上物質反應線，機器立刻嗶嗶嗶銳呼起來，衣而芙德望著他說：「這次又是什麼呀！」
「好好好！」喜久郎擁開雙手，故作瀟灑狀，對地上那道反應線說：「我怕你，我怕你，成了吧！」
他從寬大的袍袖裏掏出了一隻小狗來，極小，幾乎只有手掌大，全身毛絨絨，喜久郎拿出小狗，托在手掌上，小狗慢慢的打個呵欠，頭一歪，躺著睡了。喜久郎托著牠送到衣而芙德面前說：「怎麼樣，可愛吧！」
衣而芙德看著，臉上泛起笑來，幾乎就要伸手去摸牠，然而自己克制住了，扳起臉孔說道：「你從那裏拿來的，趕快還回去。」
「噯，何必呢！」喜久郎說：「這是第九世紀埃及唐圖卡門國王的寵物，你明知道唐圖卡門王死的時候拿牠殉葬的，我救牠一命不是很好嗎？」
「喜久郎，」衣而芙德嚴厲的說：「你必須立刻把這個生物送返負時光區，否則這次我要上報告了。」
「你不救救牠嗎？你看你看。」喜久郎把手掌往衣而芙德面前遞著：「事實上，我到達的時候，唐圖卡門王剛剛駕崩，舉國正在號啕大哭。這小東西立刻就要被抓去，」他的左手托著小狗，空出來的右手，誇張的做著手勢：「開腸破肚，放掉全身血液，再抽去腦髓，之後塞入沒葉和乳香，製成一具木乃伊。」躺在他手上的小狗蜷了蜷身子，似乎懂得喜久郎的話，因為害怕而縮緊身子。喜久郎又把小狗湊到了衣而芙德面前：「你忍心嗎？」
衣而芙德側過頭去，不看，她說：「不管怎麼說，規定總是規定，你不能破壞時光軌跡，必須把這生物送回原處。」她加重語氣：「否則這次我真的要上報告了。」
喜久郎歎口氣，回到時光教室去。
下一個人過來，通過了物質反應線，衣而芙德在名冊上做記號，卻有點心不在焉的。喜久郎在級中算是程度不錯的學生，他只有一個毛病，每次從負時光區返回時，總要採集些不應當採集的東西。
在宇宙源流史的研究範圍內，有限度的採集是被允許的，例如一個人熟睡時，將他引入時光機上，問他某些問題。或者在不致於造成轟動的情況下，學生可以在群眾間做短暫的現身，以測試負時光區內的人類對於未知現象的反應。但是種種談驗都有個基本限度，就是必須維持負時光區的物質現狀，當學生觀察過後，當地必須和原來情況一模一樣，所以院方嚴禁有人在負時光區內攜出或遺留物事。進入時光教室前，學生必須換上及身長袍，不能攜帶任何私人物品；出來時，將通過物質反應線的檢查，以確定他確實沒有帶出物品。
到了負時光區那些歷史書上的地點，見到了某些書本上講述的古物竟然活生生的放在面前，許多人都忍不住順手牽羊，帶回一些自以為無關緊要的紀念品。據說生物科的學生，為了培養某些已然絕種的植物或動物，有權將負時光區的古代生物轉移到現代來培育。歷史科的學生們實在不瞭解為什麼他們連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不能動。雖然教師也解釋過，是因為歷史科研究的區域都與人類活動有關，在觀察時，不可以使古代人類受到干擾。但是這話並不能讓人心服口服。
所有人都通過了檢查之後，喜久郎才出來，跟他一起的是馬可龍。兩個人正帶著笑容悄聲說話，見到衣而芙德，馬可龍「嗨」打了個招呼。他站到物質反應線上，一道透明光從腳底上昇，一直昇到頭頂，之後與直覺感應圈一起消失。
他通過了檢查。
喜久郎站到物質反應線上，兩手交插抱在胸前，一付不馴的神情，似乎帶著無言的抗議。
他也通過了。
衣而芙德檢查了一下名冊，全部出來了。她合上名冊，說：「嗨，馬可龍，要不要陪我去繳名冊？」
馬可龍說好吧！喜久郎慢慢地，用一種帶了鼻音的嗓子問：「不介意我也參加嗎？」
衣而芙德爽朗的一笑，道：「當然！」
三個人一起向太極大樓走去，那是學院的辦公大樓。
現在是地球紀年公元二五三三年，地球成為整個星際聯邦的一部分已有三世紀之久，早已取消了國籍之分，只保留了洲籍，像衣而芙德屬於歐洲籍，馬可龍和喜久郎則是亞洲籍。
馬可龍和喜久郎在Ｄ階層時就是同學，兩個人感情一直不錯，衣而芙德是在Ｃ階層認識他們的，三格人同學了四年，卻是在第四年才開始走得近一點，這不知跟衣而芙德逐漸漂亮起來有沒有關係。三人都是十五歲，在進入Ｃ階層時，還是孩子，這四年裏，逐漸長成了大人。
衣而芙德說：「喜久郎，我慎重的拜託你，下次上歷史課的時候，不要再違規好不好，你道樣讓我很難做事。上報告的話，對你影響太大，不上報告的話，被查出來，連我一起都要受處分。」
宇宙學院裏規定五次違規要退學的。喜久郎只是抿緊了嘴，悶哼哼笑著，之後說：「芙德，你還不知道真正違規的人是誰呢！」
他這話才出口，馬可龍走著路，就伸出右腿去絆了他一傢伙，喜久郎踉蹌了一下，幸而沒摔到，他終是住了口，只是又神祕兮兮的笑起來。
衣而芙德一看，心知肚明，她於是對馬可龍說：「你又去現身了？」
相處久了，她知道馬可龍的脾氣，每次去時光教室，他都是最後出來的，他往往到了負時光區就捨不得離開，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古代。
馬可龍反問：「現身不是院方允許的嗎？」
衣而芙德說：「希望你的現身是院方允許的那種。」
馬可龍不答了，而喜久郎再度神祕兮兮的吃笑起來。
到了太極大樓內部，三人直接進入教務組，衣而芙德按著鍵盤，將名冊輸入電腦中。
整個太極大樓完全由電腦控制。馬可龍望著四壁上各式各樣的監視螢幕、鍵盤、按鈕、電眼裝置，臉上全無表情。別級的學生，有認識的，向這邊打招呼。喜久郎看見了熟人，走過去聊天。衣而芙德輪入完名冊，攔住一個在走廊間穿梭往來的工役機器人，在他胸前的撳鈕中按下了銷燬指令，工役機器人於是夾緊了名冊，向廢料處理室滑行過去。
衣而芙德問馬可龍：「在想什麼？」
「在想，」馬可龍說：「萬一停電了，這一切怎麼辦？」
衣而芙德笑起來：「馬可龍，我真不相信你是智商Ａ的人，你明知道電腦內部有自行發電裝置。」
「假如自行發電裝置失靈呢？」
「那是不可能的，那部分是電腦自行設計，不可能有錯誤，絕不會失靈的。」
馬可龍只是哼嗯笑了一下，之後說：「電腦不是萬能的。」
「是呀！」這一點衣而芙德倒是同意，二十三世紀初曾經有過一次電腦革命，起因是亞洲地區一所藝術學院中的電腦，由於輸入了感情與思想能力，結果變得非常擬人化，到最後，竟然集體叛變，綁架了全學院的師生，要求科學界給他們製造身體。自此事件後，所有的電腦設計就刻意留下一部分缺陷，在這稱為「罩門」的部分，必須依賴人，電腦自己無力解決。
兩人談說間，喜久郎過來說他要和熟人一起去幽浮大樓，不與馬可龍等同行了，於是三人道了再見。馬可龍送衣而芙德離開太極大樓。
事件發生之後，衣而芙德有時會想起那夭與馬可龍的談話，他哼嗯一聲笑著，道：「電腦不是萬能的。」當時自己只忙著手邊的事，沒有往深裏想，若是往深追究，說不定馬可龍就不會出事了。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的歷史課，學生們換完裝之後，進入時光教室，衣而芙德為自己選擇的是十六世紀的倫敦，她正在收集英國都鐸王朝的資料。
她在自己的次元內，可以觀察這些歷史裏的人，可是別人看不到她。她到了一家位於低層社會的小酒館內，許多販夫走卒在喝酒，有個人舉杯說：「敬倫敦塔！」立刻，旁邊許多人附和，之後他們歎著氣放下酒杯。
倫敦塔內囚禁著伊莉莎白，當代的人並不知道，但是衣而芙德曉得，那個蒼白瘦小的女孩日後是英國的光榮，有很長一段時間，國家的命運與她相聯。
她在倫敦市區裏閒蕩著，由於所處次元不同，衣而芙德可以輕易地穿牆入室。她從人群中穿過，那些人完全沒感覺到她。在市井間收集了一些民俗資料後，她回到自己的時光轉移機上，這時，她的直覺感應圈突地發出刺耳的聲音，衣而芙德連忙調整了接收頻道，立刻，喜久郎的聲音傳過來：「芙德，你必須來一下。」
衣而芙德立刻問：「到那裏？」」
「我在時光教室，馬可龍出事了。」
「什麼？」衣而芙德心頭一跳，直覺著又再問了一次，希望換來的是不一樣的回答。結果喜久郎說的還是一樣：「馬可龍出事了。」
衣而芙德立刻調整了時光機，半分鐘內，她回到了時光教室。
喜久郎正在等她，所有的學生都到了自己選擇的時區去了，錯大的時光教室裏只有他們兩人。
喜久郎快哭出來似地，見到衣而芙德，他衝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馬可龍，馬可龍被十三世紀的宋人抓去了。」
衣而芙德第一個反應是衝口而出：「不可能。」但是她隨即想到了馬可龍的個性：「他又現身了？」
「不是這個原因。」喜久郎說：「時光機，」因為焦急，他幾乎口齒不清：「時光機似乎壞了。」
喜久郎與馬可龍一樣，兩個人研究的都是亞洲史，喜次郎專攻日本，馬可龍研究的是中國。兩個人分別進入自己的時光機後，就失去聯絡。後來，當喜久郎回到時光機上時，聽到馬可龍的呼叫，他連說了三句：「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之後，就失去訊息。
衣而芙德沉吟了一下，問：「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到那裏去？」
「宋朝，」喜次郎說：「他今天跟我說他到十三世紀去。」
「天哪！」衣而芙德著急地說：「十三世紀一共有一百年，宋朝直到十三世紀末才失去影響力，你叫我到那一年去找？」
「那怎麼辦？」喜久郎說完這句，臉色一下變得十分蒼白：「這麼說，馬可龍回不來。。」他靠在時光機上，喃喃道：「我早跟他說會出事的。」
衣而芙德等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喜久郎望著衣而芙德，慢慢的說：「我如果說出來，你答應，這件事，除了你我，不讓任何人加道。」
衣而芙德點頭：「我答應。」
於是喜處郎說出了馬可龍出事的原因：十三世紀末，正值宋朝覆亡之際，元兵鐵騎殺入汴梁，許多無辜百姓喪生，京城變成了人間地獄。馬可龍原本只是觀察，但是逐漸的興起血氣，很想幫著宋人殺幾個元兵。看到在災亂中傷殘的黎民百姓，也不忍心不施援手，最先他只是現身，後來索性進入了當時區的次元中，與那些人類直接接觸，為了學院禁止現身超過四十秒以上，馬可龍將時光機上的裝置略做更改，以免時光機的記錄儀器記錄下他現身的確實時間。不料這點更改導致了時光機上別種機件性能的故障。
「上次，」喜久郎說：「馬可龍就差點不能回來！」
衣而芙德說：「他沒有說過這件事。」
喜久郎道：「他不能說。他如果說了，也許會被迫改換用另一臺時光機。」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喜久郎回答。
馬可龍失蹤的事，立刻傳遍全學院，但是大家都只以為是時光機自身故障，因此，時光教室封閉了整整四十天，請了技術人員來做個別的維護及檢修，由於沒有人知道馬可龍的確實位置，幾次蒐索都徒勞無功。馬可龍與他的時光機，再也沒有回來。
二五三七年的春天，衣而芙德和喜久郎都升上了Ｂ階層，兩人同樣是第三級的學生，這天在圖書館裏，喜久郎捧著一本書走過來。衣而芙德正在看二十世紀初的報紙顯微膠卷，喜久郎把書本朝她面前一放。
那是革新版的古籍，中國的「太平廣記」，近年重排的，喜久郎指著一則短短的筆記讓她看。
那一段文字選自「神仙傳」，說到宋末元初之際，汴梁出一神人，民間呼之馬神仙，馬神仙不知何方人氏，卻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凡預測大事及帝王興替，百占百驗。時人目馬神仙為半狂之人，因為他隨身始終有著一臺形狀奇特，時有怪響的獨輪車輛，且口口聲聲說他是天上來的人。
衣而芙德看到這裏，眼淚盈滿眼眶。這幾年，喜久郎改攻中國史，就像立志要完成馬可龍未竟的志願一樣。看著這則久遠的記事，證實他們的朋友永遠不會回來了，衣而芙德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