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潜水艦同乘記


原載:《南方》半月刊(原名《風月報》)
作者:山岡莊八
譯者:化參
連載日期:1942/05/01~1942/06/01
資料來源:繙云文獻

編輯室介紹
    帝國無敵潜水艦在西南太平洋和印度洋各方面活躍奮闘的奇蹟,是世界各國所驚嘆的,同時帝國海軍掌握着各洋的制海權,潜水艦的功績,是很偉大的。山岡莊八海軍報道班員那篇「無敵潜水艦同乘記」,就是專門介紹這一方面的,我們特地把宅飜譯起來,因為篇幅的關係,豫定分作上中下三期揭載。
    〈無敵潜水艦同乘記〉上,1942/05/01刊登
    〈無敵潜水艦同乘記〉中,1942/05/15刊登
    〈無敵潜水艦同乘記〉下,1942/06/01刊登

筆者略歷
    按本稿的筆者山岡莊八氏是明治四十年一月十一日在新潟縣小出町誕生。自昭和七年以來爲雜誌「大衆俱樂部」的編輯同人。爾來從事創作,小說「佐渡的紅葉山人」「泡盛」「三崎町三丁目」等是他的出世名作。當中國事變發生,便再度從軍,後來因有所感,而烈々的提唱「皇民文學」以至于今日。這次的大東亞戰爭,以海軍報導班員,從軍於印度洋方面。





凝結大和魂的鐵鯨  在七洋吞吐底威力

    隱忍切磋二十餘年,遂成為世界驚嘆之焦點的我潜水艦的存在,實是隱藏在海底深々的帝國海軍「沈默的威力」之一。

    且,綿々垂下來的三十年歲月,決非云短,由父親的傳到兒子,從阿兄繼到乃弟,──在這兒所供出的犧牲,忍苦,和敢闘的雄大精神,而默々地隱蓄,鍛鍊,得以養成今日能在七箇海裏,吞吐跳躍之鐵鯨的威力,是何等令人大々的感動呀!

    我配屬到○○基地,便一直央懇着和潜水艦同乘。在這凝固着大和魂的鐵鯨之中,互相棲息,互相奮戰,而能觸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皇國民的崇高之美。

出擊

    向艦長致敬畢後,便有出擊預備的喇叭。高々地吹着。在強烈的陽光之下,僅々能造出點兒蔭影的甲板上底遮日布幔取掉了。椅子,小桌等類從狹窄的昇降口,敏捷地搬入艦裏去。

    直班員各已歸定都署,抵剩下不直班員在左舷的甲板上,端々正々的整列起來。棧橋上面,司令官和休息中的戰友們,都各現出魁偉而焦黑的兩頰,綻出微笑看着。那背後重々堆起的亂雲,從屋梁頂面油然地挺背似的伸着。

    不久立在艦橋的艦長一搖々手,順着這個信號,艦體便徐々地離開棧橋。

    「帽子擺吧!」

    自母國出擊以來,說還沒有一次逢到理髮處的航海長吼出如雷的號令。在左舷竝立的兵員,便一齊擺起帽子。陸上的人亦隨卽應酬過來。

    在此歡送的人,或被歡送的人,一概都沒有飾着綺麗的服裝,蓬髮蔽覆衿領,作業服污滿着油垢,手裏搖的帽子亦破爛得難堪。雖然這樣的襤褸,但他們箇々的臉上,可不是盡皆露着無心,明朗的嬉笑嗎!

    潜水艦的乘員原本下士官居多,連水上艦艇那箇古參的一等水兵,還說是士官見習程度的,這樣足見個々都是甄拔出來的乘員。

    他們皆帶着笑臉,擺着破帽,而泰然自若,渡往大海之極,去搜尋敵艦的。

    出擊常々是含有偉大決意的別離。那麼自然沒有絲毫感傷的陰影,沒有生死煩悶的隱憂,所有的只能深信「天皇歸一」之人的素朴而無心底笑顏。眺望之間,不知不覺我的眼裏竟把那些擺上擺下的帽子,看作如故國的春天,歷亂地在兢開的櫻花;又像襯着蒼翠欲滴之海天底一道絢爛美麗的櫻堤。──對啦!從此花而得產生新世界出來的。──

    船上的笑臉和陸上的笑臉,被舷邊噴出的雪白底水泡,轉瞬之間,緊々的隔開。

    「搖帽停吧!」

    是哨戒長的(航海長)厲聲,接着:

    「潜航預備!總員佈置!」

    似狂濤怒吼的號令嚮徹全艦,那還在搖帽子的兵士們便飛蝗似的一箇一箇從狹窄的昇降口走入艦裏去。

潜航

    潜到敵方的港灣口,襲擊出入的艦船,這是潜水艦得意的戰法之一,因而假定敵方亦和我們一樣有膽量,則敵方當然也有潜航到這個灣口來吧。

    對這假裝敵艦的防備,和欲看々自艦的整備如何,而行頭次的試驗潜航。設若潜航後,海面有漂着膏油的時候,則潜航的位置會被敵方察知,那麼便有受反擊的怖惧了。

──臨陣要膽大,而無論到什麼境地都要存心仔細。

    雖然這樣的照佐久間艇長講給下的訓話,在試行潜航,可是一切的一切,我只感覺到狼狽,和驚異的連續罷了。

    聽說當行急速潜航的時候,僅々○分鐘的短時間中,便會把這巨軀,立刻沈沒波裏而將航跡完全晦匿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神速,即被敵機發見的時候,就其速度的比較來說,那就來不及了。

    如此只爭一秒間的潜航,假使有一點兒的不留神,便會被封閉在艦橋的。有此利害,所以我一心的想從昇降口跳下司令塔中去時,不由的「啊!」吞下一聲,急忙把扶手的欄杆拉住。──怎麼這等利害的風呢!──

    宛然欲把我的軀殼,扭去敲打似的一陣凄愴狂風,哮々地向艦裏刮去。

──後來聽說,這是機關室的內燃機所吸去之秒速約近三十米的空氣。──

    但,那時不用說,再也沒有去思索牠是什麼的工夫,我宛然像跌落去一般,降到司令塔。

    「兩舷停止!趕快潜航!」

    我的頂門,如我所予料的一樣,昇降口封閉了。凄緊利害的強風,和內燃機的騷音,也一時停了。機關切換了電動機,瞬時一種沈默,襲到心坎來。

    「嘿!沒有敵艦似的,且把潜望鏡給你瞧々吧」,在我的耳邊,艦長這樣的說。

    於是我急々的把潜望鏡一窺。──

    哦!只見那處有一尾向左右伸展着潜舵,脊上閃々光着大砲油的怪物,剛々把其姿態悠々地向波間沈沒,艦首起一陣微細的旋渦,膠黏的海水平々靜々的把那巨軀和大砲,囫圇吞去後,海面仍舊像沒有什麼事的滿映着斜陽,黏朵々的起伏蕩漾。

    「深度○○米。」

    我宛如做夢一般,我自身兩隻眼,明々的瞧着我自身的軀壳沈沒下去…………

    我離開潜望鏡,悄々廻視我的傍邊。只見鬼也要被攆碎的五尺七寸之偉軀的艦長,笑嬉々地看着。曉得沒有異狀而細々迷縫着眼晴的艦長的笑臉,是多麼純潔的童心喲!



空氣的美味  純忠的汗珠  機械化殿堂

    雖然是僅々○時間的潜航,可是在那潜航中所受的我之感情,恐怕把整百張的原稿紙寫掉,還不足以表現我這很大的感激吧。

    在司令塔下的發令所裏,水雷長瞪眼着真水,重油,食糧等的重量表,紛々的命令向各大槽裡注水。橫舵手和潜航手一心的凝視着深度表,塑像似的緊々握住了舵子。傳令的屢次遞達艦長的命令,隨這命令便有無數的「辨特」推開或被封閉。而一切的報告亦是經這發令所報到艦長去的。

    前後部的魚雷發射室,兩名聯管長跟着發射員,心裡懷了一發必中的願望瞪視着發射管。

    電動機室的電機長,跳鼠似的在部下裏面跑來跑去。適間方流着雨點般的汗水在操作的內燃機關的人們,像卸下重載的表情在擦着汗水。這裏又怎的這樣的熱呢,那熱烘々的機關底火烤塞滿室裏,寒暖表直欲指到四十八度。聽音手默々凝視着一角,不斷地把「太耶兒」廻轉着。無電手的四邊,亦充滿機關,烹炊處的穢水排除也是機械,眼睛看到的莫不都是機械,機械,機械,……而無論什麼的機械,稍有一箇運轉錯時,那麼全艦體便要殘廢了。我忘記我的身子此刻是在水裏,竟把這些許多的機械,沒有半點兒差錯在運轉着的情景,恍々惚々看的發迷。

    我們一碰到細塊石頭時,便恐捽倒了脚把身子一跳──似這樣巧妙的人體機構,在我童年時代非常的感覺不可思議,真的這樣感覺的難堪哩。○○人的乘員,受了訓練,把這極盡複雜之機械科學的精粹,操縱得幾乎似巧妙的人體機構一樣,是多麼能幹的事呀。

    這裏屬在腦部的艦長底命令,能使全身被行動化,頭腦不懷疑手足,手足也以潜望鏡的兩隻眼託着頭腦,各々抵是默々的隨其職分挺身拚命的操作。可以說是一體化的極致,互相絕對信賴的具現。假使國家能企望到這樣的結束,那麼──偶然思維到這點,我起頭再注意了另一個事情來。這裡有再比那項事情更大的別的問題,寂寞地迎候着乘員。恐怕在這地上築起工場,要費了數千坪地的這艦裏的機械類──那機械和機械裡頭的什麼空隙,能容得這一大堆人的起居呢?,便是這箇事情。

    我所跑過的通路,皆躉積許多的食糧品。

    兵員室或士官室,各都有掌事的緊握住「辨特」的把兒堅持着。

    勉強去找些空隙,不過也只够能給二十四,五人,伸々脚手而已,可是這裏的乘員也超過了○○名。

    這樣的思考一看,我突然氣悶起來了。

    看々時鐘,不過潜航後僅々經了三十分餘的時間罷了,可是在這狹窄的艦裏的空氣,似乎皆被吸盡的意念來。我差不多忘神似的,從這室跑到那室,看來看去,那知我還沒有一囘能把我這五尺六寸的長軀挺直來跑。頭上低々的張着無數的「麻兒布」和把兒,房間和房間的中間有很厚的防水門葉,把這防水門葉兒推去,那處是直徑三尺許的一箇圓々的穴道,從這穴道,人要把嘴唇兒舐到地板去似的穿過。

    我的氣悶愈再增多起來,同時這能將居處,犧牲一切的一切,皆給與對敵裝備的日本海軍之傳統必勝精神,起頭緊々的打動我的心坎來。我恐怕那夜所看到的兵員室的情景,一生絕對不會忘記吧。那時雖然已經浮上了。可是艦裏的熱度仍然的很高,無論誰的背上都噴出淋漓的汗水。不,與其說是汗,毋寧說是肉體的一部分溶化去的,較為確切也未可知。在那暑熱之中,我們揀拔來的勇士們,猶是怎的如許巧妙的睡下去哩!,我以為不過能容七,八箇人睡臥而已的居處,竟有將近三十人的男子,互相疊着魁偉的肩傍兒,濕着垢膩和汗水,真的現出安隱底睡覺的臉孔橫陳着。誰的額上,都透出雨點般的汗珠。

    我輕了脚步兒,對這崇高底睡覺的臉孔,不能不來祈願他們的武運了。

唉!空氣的美味

    戰爭非只一朝一夕的,潜航亦愈接近敵地,潜航時間也隨之愈長,當朝暉未出之前直潜航到夕陽西斜的時候卽浮起,或有這樣的生活接續到四十七天,這中間寸時亦沒有看到太陽的。常聞經這長時間的潜航時,新鮮的空氣是非常貴重的。可是我僅々○時間的潜航,便對這空氣的美味和貴重,深々地領會了。唉!空氣怎的有這樣的美味哩!;全身滴着雪白的浪濤,發顫浮上來的巨鯨,最先就把司令塔的昇降口推開,從電動機切換到內火機關的機關部裏,可就照例的有秒速卅米突的強風,颯々地吹來。我和挺着胸膛把這空氣呼吸的兵員們混在一起,像金魚掀動着嘴兒和鼻兒,深々地呼吸。至今還覺的這空氣的美味尙留在鼻兒的。

間不容髮的「砲戰預備」  愉快抽烟的休養法「乙」  海國男兒

    到今日既是○天了,好容易艦也坐慣了,人面也熟識了,灣々屈下的跑也已經不大感覺的痛苦了。乘員的人品約略也懂得了。這裏的艦長,自出發以來幾乎全在司令塔裏堅持着,而全然不在艦長室睡覺的。可是時々却把緊要的事情,講給我听。他先前曾做過上海事變的陸戰隊々長的。當其指揮潜艦的時,與其說是「號令」毋寧說是叱咜似的令人感到一種雄猛的神情,雖然這樣可是他全身的那兒,俱有點無味底汽水似的恬淡。

    「潜水艦完全是一箇家庭的。父親的時常要打罵兒子,但罵雖然罵,若使兒子生了反感的時,便算事的盡頭了。」

    那麼說來,潜水艦裏的生活,不論艦長,或是士官,水兵通々都是一樣的吃,一樣的忍耐痛苦。抵有艦的性質上,乘員們各自守了自己的職場罷了。至為艦長的須能曉暢全般的工作,這是免說的。艦成了,可是艦長不成──這是前次大戰之時的德國的告白,說來可謂全乘員的生命皆委在艦長的手腕的好壞哩。

    那位艦長今日整日裏危坐在天蓋上面,用飯的時也不下到士官室來。聽說因為這邊,敵人投下的「機雷原」還有無數存着的。赤道線下的紅日已經沈沒。浮上來的潜艦,快速地踢着白浪前進。海水的温度是三十一度,位置近在赤道,慢々的頭一顆星兒將出來的時候了。

    哨戒長──是一箇徹頭徹尾沒有半句話兒的「無言居士」底航海長。──挺着矮軀立在守望臺上,那崁在襟領下的蓬髮,被風溜々的亂吹,○名的守望員,又是奔命地瞶了眼睛似的瞪在海上。那兒忽有比往常曝的赤銅色,和滿身積着垢膩的砲術長,手裏拿箇定南針上來。他是這艦裏最年輕的士官,每夜常把那擊沒敵艦時的快味,以英氣勃々的熱情講給我聽。

    「二萬噸級的輸送船,轟然裂作兩斷沈下去的時,是多麼愉快的事呀!」

    這樣說後的他忽又「那船不知托着幾千名的生命呢?」微露出了感傷來。

    「最初發表出來的擊沈敵艦十三萬幾千噸之中,和本艦似的有○○噸在裏頭。」

    這個砲術長本日代替航海長,行着測量氣象的工作。捕獲到頭一顆星兒似的,立定了定南針,一氣兒降到水平線下去。那麼時候將迎得艦裏,一日中最快樂之「昇降口開吧!」的更宵了。昇降口開後,艦裏的休養法便換到「乙」的,「甲」的是打杖時,「乙」的是制限着人數出了艦橋,無論怎麼樣好歹能得抽煙的。那時的兵員們的明朗之表情是不可名狀的呀。

艦裏休養乙法

    我浮上來同時,不能不寫那被命為「砲戰預備!」的難於正視的烈々的乘員的氣魄。

    「浮上!昇降口開吧!砲戰預備!」

    這是照例的怒號似的艦長,幾乎間不容髮連呼出來的號令。然艦的動作,再比這以上的神速,撲登的從潮裏穿出艦橋來的時,與昇降口開的時及再由這昇降口砲員跳出來的時,差不多同一時間的。我躍出跑到艦橋看的時候,海水還滿溢着甲板上面,而砲術長和○名砲手已經把浸到腰間的潮水分開,屹然地將砲口對準向敵方了。

    背景是將近昏黃的黯淡的海上,舞臺是全身淋漓發顫的鐵鯨,和那處立着的人,巨砲,氣魄,喘吁及…………這是比什麼的名畫更為雄大美麗的一幅繪圖呀!唯尙未開始砲火者,因為守望員斷了氣似的「唉!作着信號兒的,日本的船啦!」這樣在叫喊着的關係的。

    「怎麼同黨的嗎?」「此刻就得逢到對敵,覺得運氣未免過好呢!」

    只望遭遇敵艦為唯一的快樂,而忍耐着艱難之航海的乘員們的立場,來設身處想,不錯是一種敗興的事哩。

    「大體日本的海軍過強吧,敵艦漸々的遠遁,現在非到米國的近海或阿非利加,則不能找到敵影了!」

    曉得是我們這邊兒的船,艦裏便允許了「乙」的休養法了。手携香煙上來的乘員們個々愉快地口裏出噴出嬝々的紫煙。頭上已經有無數的星兒,放出很大的光芒閃爍着,天邊也掛上一鈞弦月,各人的心裏都仄々的展開了無限的快樂。

    「那顆是南十字星,這顆是北斗星,從這裏對準下去便是我們故國的日本啦!」

    「講到星兒,那麼爪哇海的星,令人詫異的很,也許是空氣太澄明的吧,連水平線下的亦看得清々楚々,如此誰也會誤認作船燈呢!」

    「不獨星兒這樣,當月夜的時候,幾乎疑是失火,紅々燃着的宛然如太陽的火輪一般。」

    「大概近在赤道的束西,皆有變奇的,海猪也會狂跳,海面像池塘一般的清靜,連海鷗也在艦裏,逛了二,三時間纔飛去的,當守望的時候頭上或眼鏡頂面亦常々翔來的」

    然而這樣的快樂是沒有永續的,那第三天氣象忽然改變,在西角的低氣壓攔阻去向了。

守望戰

    敵影還沒有看見,慢々的跑往艦裏的皇大神宮參拜的人,漸々增多起來了。

    「在克里斯馬斯島,擊沈八千噸的敵艦時,艦長把那柄神旗携到艦橋去的。」

    這樣說來只見那柄從湊川神社奉到來的「非理法權天」神旗,好似喜歡要受人携到艦橋去的飄々搖着。

    守望員紅了眼睛緊張起來。在這茫々大海裏,欲覔粟大的敵艦,老實戰爭毋寧說是一種幸運罷。

    因此守望員越想自已要任這幸運的發見者似的,每當欲跑去艦橋之前,一定在這神前默禱後才去。

    且這守望的工作,白日裏還不若黑夜要加倍緊張。晝裏這枙牆矮小的潜水艦,本沒有先被敵方發見的憂慮,可是夜裏視界狹了,精神略缺點緊張時便糟了。

    當潜航中,假令得先發見對敵時,那麼我們無敵的潜水艦,浮上來亦不過僅有○門大砲可放罷了。所以潜水艦的任務,說大半屬在這守望戰,也沒有過言的。

    然而今日從黃昏時候,天空的模樣兒很奇怪起來了。海面雖然

    還光着,可是水平線上,塗潰了沈滯的灰鉛色,處々黑濃々的暴風雨脚隱々的蠢動着。也許是這緣故吧,夜裏允許的抽烟,竟誰也沒有一個走上來,只有守望員在黑闇中頻把双眼鏡照着。

    「這樣黑暗々的能看見什麼了」

    我細聲偷問哨戒長的水雷長。

    「看見的呀!」他恬然囘答我。

    「聽說洋人的眼睛夜裏不會看見什麼,可是我們日本人的眼睛却能看見的。」

    「然而我什麼亦沒有看到呢!」

    「這是沒有經過訓練所致的,一到潜水艦訓練了三年,大概黑夜裏就能看見東西的,但似這樣的,繼續四五天做去,眼睛會紅腫起來的。」我默然點了一頭。

    黑夜能看見的眼睛,我起初以為是耽功的,而今想來却是因這默々站着守望的緣故罷。這樣說去,近來頓覺艦裏異常的冷靜。莫不是因耐不過這暑氣,大家疲乏着吧?我把這事悄々偷問了分隊士,可就那分隊士答我的却又帶點幽默的口吻。

    「各在追尋「悟性」的,身子跳動了就得疲乏。」

    「那麼靜々不動,可就在培育闘志嗎?」

    「什麼,闘志也用得着特意來培育嗎?這個常時就綽々有餘裕了,早晚碰到敵艦的時候,你就知道的。」

    士官室裏,照例的那寡默的航海長,為備次囘的値班睡覺着。在他的前面一條小々長椅上,軍醫長和砲術長,各拿出一組「將牌」弄着。士官的「將牌」,和兵員室的雜誌囘讀,乃是艦裏唯一無二的娛樂。

    未幾航海長忽從睡覺起來,他每當交班的時,便默々的上去艦橋,候班兒値完了再默々的下到長椅上睡覺。或者這是長久航海的定法也未可知。航海長跑出後,砲術長亦隨把「將牌」收了。

    「山岡先生:大概颱風將到似的呀!」

    他說後跑出去的時候,事實我們的艦,微々地作齧々的聲動搖起來了。

暴風襲來

    我倒在給我作寢臺的長椅上,和軍醫長攀談暴風的話。那軍醫長初來這艦裏時──潜水艦說是頭一次的──一遇了暴風說艱苦的要死的。只因那時所倚靠的蓄電池,和使氷室裏的冷却機盡皆故障,為此艦裏的温度直昇到九十度以上,由這熱度,及温度的關係,再發生其外的故障;更加上了暴風的動搖,他艱苦的要死,說來亦非無因的。

    温度昇到九十度的時候,人體宛然像浸久了熱湯之後,全身疲乏。最等熱的機關室裏,說靴底常々積了汗水,當步行的時,會切々作響的,那熱的程度,這樣可想而知了。

    因在敵中,艦長不得己很嚴重的指揮和叩咜,也許是因這樣的嚷,全艦才能遇救也未可知。不消說在敵人的中間,假使耐不過這暑熱浮上來的時,便要受敵方的暗算了。美國的潜水艦受了砲擊者,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吧。

    那樣的忍耐雖然言之容易,其實無論什麼的人,絕對做不到的事,唯有神仙和我們日本人才能做得到的。

    稱謂三等寢臺車的士官室裏的寢臺,分上下兩層,這裏有沈默寡言和航海長稱為双璧的機關長,與胖的叮咚叮咚的童顏底水雷長,安々靜々地睡覺着。不,其中還有那個我的攀談對手──軍醫長──也一同睡在那兒的。

    外面慢々的風威愈為凶猛起來,撲打艦腹的波音亦強大了。軍醫長時々被這動搖把身軀歪到床外來,但,一醒來仍舊好々的睡到原處。

    的確似這樣暴風,他們絲毫沒有駭怕的。

    詎料到第三次時,這囘却一很大的衝擊,轟然起一陣凄愴的音響,隨這音響同時由昇降口海水像瀑布似的灌下來。頭上的書籍被拋掉了;桌上的煽風機亦被刮倒了。

    忽聞從司令塔上,艦長發出凄愴的喊呌來:

    「軍醫長來吧!軍醫長!」

如此的責任感

    大概還不曾驚愕過事似的軍醫長罷。

    「軍醫長!您很無聊嗎?」

    二三日前,在整理紙片目錄的他,我這樣與他談了。

    「軍醫長的工作雖然很忙碌,可是不會打仗的。」

    他始終沒露出笑臉,沈默地只管繙閱目錄──雖然是這樣謹嚴的軍醫長,可是到了此時,也不顧到一切,急抓住帽子,飛也似的跑司令塔去了。艦裏立刻騷然鬧着,機關長站起隨卽跑出了機關室。

    「唉!來了嗎?」

    「來了,來了!」

    似這樣的話,四處囁嚅着。艦首突入怒濤之中,諒必是天葢上受了悽愴的一擊罷。

    「莫不是艦長負了傷不成?」

    「長々站着守望,也許是窓戶被擊碎了也未可知!」

    我如摸觸到艦長真的苦心。在睡覺的我,感到有點對不起艦長的。於是急々起來把周遭散亂的東西整頓整理。那兒忽然雨淋々濡的像水鼠的聽音手的X兵曹和潜舵手的X兵曹兩人被軍醫長率入來。X兵曹的頭部受着頗強的打撲傷;X兵曹的腦部受着血淋々裂疵。──兩人皆是站在守望,突然受了反擊的「海水鐵槌」強烈撲打似的。──艦橋一瞬間被卷入凄愴的海水旋渦裏,在後方的他們兩人,隨被掀倒撲到鐵板上的樣子。

    X兵曹把朦膿的意識拚出死力立定的說:

    「不要緊,不要緊,這些兒的創傷有什麼利害」他咬緊牙根,其實他眼睛似不看到什麼的連々把自已的手掌翻覆看着。一邊X兵曹亦投着朦膿的眼色,只管嚷道:

    「對不起,對不起!」

    他說後廻視了左右一囘再道:

    「究竟這是什麼地方呢?」他像咳喘的細聲問着。我此時不知怎麼的感覺得一種刺心的害怕,望一望軍醫長。只見軍醫長厲聲喊道:

    「傻貨,說什麼!」

    「脚快伸出來,給你照々傷痕吧。」

    適間咬着牙根的X兵曹忽然站起來。

    「對啦!我是在守望的呀!對不住!軍醫長!」他說了後拖起笨重的傷脚,立刻跳上艦橋去。

    「X兵曹且等一等,俺亦一同跑罷,對啦!守望是等要緊的,沒人守望,我們這艦成什麼呢!」

    然而X兵曹的傷脚不能走動了。「噗」的倒下去後,才被軍醫長扶起來。

    「現在是戰時的,只這些兒的微傷」

    「給我走吧,軍醫長!我的職務要緊,職務」他似欲表明自已不是偷懶的壞貨,他宛然如愛磨人的小孩連淚帶哭在軍醫長的腕中撒潑打滾。

    「傻貨!不用你關心哩,有人替你站着了。」

    軍醫長雖然這樣的再加叨咜一聲,可是他的眼眶兒紅得幾欲淌下淚來。我也慌忙把臉兒投向他邊嚙着唇兒傷心。

依舊征途長驅

    那翌日海上依然荒猛。太陽和星兒盡皆晦跡不見見,故氣象的觀測不能行,正確的方向亦測不準來。因欲豫防萬一,把速力減了一半,艦長親自站在操舵手的傍邊堅持着在警戒航行。然因艦長這樣的謹慎,艦裏反有點活氣了。

    「在艦的中間,我們感動的是在X島附近擊沈英艦時的情境呀!」

    從哨戒下來的砲術長,本日還再娓々的對我開始閒談:

    「我當更深時候,獨自跑到前管室去時,只見大家向魚雷供奉神酒拜禮,他們說女人和酒一切皆隔絕而整備着的這魚雷,其所以遲々還沒有逢到敵艦者,皆緣我們的精魂貫注不足罷!我看到這情景,不由的深々感到入了海軍的光榮──」

    他說後閃着耿々的目光繼續道:

    「山岡先生!像這樣的兵士,什麼地方有呢!所以從那隔日便碰到敵艦了,我相信這艦以後的確還能舉了更大的戰果吧。」

    我對這堅確的信念感到無限的尊貴。不錯!沒有確固的信念能產生得什麼啦!

    若不碰到對敵的時候,只有期待逢着為止一直向前勇敢長驅罷了。

    那兒忽然航海長脫下雨淋々的雨衣入來。他一入來便橫在椅上發出微々的鼻息入睡鄉去了。隷籍海軍卅年,潜水艦是從初期幼稚時代就懂得的水雷長,本日又再睨視着重量表,似在思考艦裏一切的調整。

    分隊士和掌水雷長,忙碌的跑往前管室去了。差不多同時那昨夜的X兵曹和X兵曹本日像沒有什麼事似的表情跑往發令所去。

    外面的驚波巨浪仍然的增加猛力逞強。我們的巨鯨,時々艦體大起動搖,踢起猛然襲來的似敵非敵的激浪前進。

    明日起慢々的生食糧品吃完,要入本格的底罐詰生活了。(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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